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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自己的名字

1999-11-24 来源:中华读书报 汤大民 我有话说

造访苏州市锦帆路78号,主人送我两本书:《章太炎先生重订三字经》和《章太炎先生学术论著手迹选》;前者是太炎长子章导校刊的,后者为太炎的孙子章念驰编选。送书人是导之子、念驰之弟即太炎最小的孙子,叫章念翔。

“您对太炎先生的学问做过些研究吗?”我问。

“祖父的书我读都读不懂,能做什么呀?”念翔语气中流露着苦涩。

太炎子孙与国学无缘,念翔尤甚。他生于1953年,幼时聪明好学,祖母汤国梨先生也有望他“潜心学问”,他却在小学毕业那年碰上了“文化大革命”,16岁又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插队苏北农村,刻苦改造了五年。他学会了各种农活,却没有学到“卑贱者”的“最聪明”。返城后,只有初中一年级文化水平的他,也只能“苦力的干活”。虽然通过自学拿到了大专文凭,虽然他的业余爱好唯一的就是读书,但怎样也无望继承家学了。印刷工、机修工、保管员、企业职员……他沿着普通劳动者的人生轨迹,默默工作,娶妻生女,建立了平凡的小家庭。

在我们这一代人中,章念翔这样遭遇的名门后裔怕是不在少数,问题在于如何对待。念翔认为:“一个人对自己的社会定位要准确。时势造英雄。祖父是‘有学问的革命家’,反清、讨袁、反蒋、抗日,一生轰轰烈烈,在学术上成为20世纪国学宗师,与他个人的努力分不开,更是时代造就的。我所处的时代,可以出大企业家大科学家,但就我个人而言,没有超群的才能和高深的学问,只能做平常人。我只想在平凡的岗位上努力为社会多做些事,虽然微不足道,也可以算是实现了自我价值而不至于愧对祖先。英雄、名流毕竟是少数,不可能是‘龙生龙,凤生凤’的。”据念翔所在企业苏州二光集团董事长包志书介绍,念翔在每一个平凡的岗位上都能敬业尽力,作出良好的成绩,同事们夸他“不愧是太炎的后代”。

太炎生前被人称做“章疯子”。他搞民主革命,不怕坐牢杀头,义无反顾;做学问锲而不舍,追求彻底,追求独创。念翔承欢祖母汤太夫人膝下20余年,从祖母那儿听到过很多“疯子”的故事,他自豪地说:“祖父留给我的最宝贵的遗产就是‘疯子精神’。”他把这种精神用在自己的工作中。1996年,企业要他开办餐馆,从4月2日忙到11月底,他没有休息一天,也没有要一分钱加班费。他说:“太炎的文章是伟大的,我的工作是卑微的,但我们的精神是相通的。”

记得初次相见,友人介绍说:“这位是章太炎令孙。”他连忙说:“我有名字,章、念、翔!”后来,他多次对我说:“‘太炎孙子’,人家一下子就记住了,并马上对我肃然起敬;‘章念翔’介绍10遍,人家会忘了9次。”他生活在祖父光环下,又常常争着走出“光环”。他怕失去自我。他说:“作为太炎之后,是光荣而幸运的;但只想沾祖上的光,游手好闲,招摇撞骗,这是丧失自我的人生。而丧失自我的人生是最可悲的,也是最可耻的。”改革开放后,政府授予章念翔许多头衔,诸如市青联委员、海外联谊会副秘书长、市政协委员、台胞联合会副会长等等。他清醒地认识到这一切都是“沾了太炎的光”。他把这些社会荣誉当成太炎后人对国家和民族应尽的义务,积极参加外事活动,向外籍华人、台湾亲友宣传太炎爱国精神,宣传统一祖国振兴中华的大义,取得了良好的社会效果,得到政府部门的充分肯定。但他决不利用这些荣衔谋私利,并严格约束爱人和女儿。他说:“凡是我因祖父得到的,我就以加倍的努力来偿还,使社会认同我章念翔不是躺在祖荫下的寄生虫。”

在这一点上,念翔受祖母影响特别深刻。汤国梨先生是我国现代妇女解放运动的先驱。1913年经蔡元培证婚,与太炎先生结为琴瑟之好,积极配合太炎先生从事革命和学术活动,而又始终保持“他是他,我是我”的独立精神。太炎先生殁后,立碑时,亲友主张一并刻上汤太夫人的名字。汤太夫人极力反对,她说:“太炎先生一生既从事革命,又设会讲学,他当会得到后人的记念拜谒。碑上添了我的名字,岂不等于无功受禄?这于心有愧,一个自重自律,不依不傍的人决不能做这种近乎无耻的事。”1980年,汤太夫人病笃,她再次关照章导:“你父亲的后事我办好了,我的后事要你们料理。我有我的位置,可在你父亲墓旁筑一小墓,不能合葬,他是他,我是我,我不能沾他的光。”每年清明全家去杭州西湖扫墓,章念翔站在祖父、母两座墓前总会想起这个自重自律,不依不傍的故事。其实,章、汤二位老人的精神也是相通的,保持自我人格独立和人格尊严,并升华为民族气节和坚贞国格,不也是太炎精神的光辉体现吗?

念翔在送给我的两本书上题款称我为“世兄”。我很惶恐。我读大学时,语言文字学曾受教于徐复教授。徐老师是太炎先生及门弟子。1935年,太炎先生购置了苏州锦帆路78号(当时门牌是50号)房产开办章氏国学讲习会,徐老师得以亲聆太炎謦咳,因了这层关系,念翔称我“世兄”。可是我实在“不肖”,大学一毕业就把徐师传授的学问还给老师了,至于太炎国学我更是一窍不通。章念翔笑着安慰我说:“没关系,我们是难兄难弟,彼此彼此!”他又说:“祖父遗嘱开头一句是‘立身为贵,学问次之’。在‘立身’上我们还是可以努力的。”我听了,很感动。

中国有句老话:“要得饱,早上饱;要得好,祖上好。”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享祖上的福,吃父母的饭,在中国几乎是天经地义的事。尤为甚者,一些高干子弟、名流后裔,如同周恩来所批评的“八旗子弟”,不思进取,扛着祖、父辈的招牌到处招摇撞骗,甚至堕落沉沦。我想,写一写章念翔的保持自我、安于平凡,还算是有意义的吧?

锦帆路章氏故居的五分之四已在五十年代由汤国梨太夫人无偿献给国家,剩下一个不足200平方米的小园及园中数间平房,由章念翔一家三口接管和居住。我最近一次造访,是在一个晴冬的早上。汤太夫人手植的蜡梅怒放,清香满园。立在小园一角的张大千撰书的太炎先生墓志,苔痕斑驳,诉说着哲人往昔的峥嵘。旧平房亦已整修一新。章念翔全家月收入2千余元,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们守着这个小家园,小日子就像姑苏城里那些小河,静静地倒映着小桥柳丝,流淌着春花秋月……我衷心祝愿他们岁岁平安,诸事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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